《西游记》第五十七至五十八回记载了真假美猴王的故事。故事中,有着与孙悟空(以下简称“悟空”)一般大能的六耳猕猴(下简称“六耳”),化作悟空模样,伤了唐僧,混淆视听,欲替代唐僧一行西天取经。观音、唐僧、李靖等都难辨别真假。地府的神兽谛听虽听出真假,却因无法降伏六耳,而不愿径行披露,但却指明可去西天如来处,了此争端。后如来直接指出六耳真身,其被孙悟空一棒打死。这是一个简单,与其他西游记故事毫无二异小故事。但细读此文却可发现,其实最终被打死的那个,并非六耳,乃悟空也。
这一结论的切入点在于,《西游记》第五十八回中,六耳与悟空来到如来之前分辨真伪时,观音请教何为“有四猴混世,不入十类之种”时,如来的解答:“……第四是六耳猕猴,善聆音,能察理,知前后,万物皆明。”其中所谓“知前后”,指能知过去与未来。因为能知未来,所以当悟空说话时,他就知道悟空将要说什么话,能与之异口同声地进行发音。但既然能知未来,自然应当知道,自己此去西天由如来分辨真假,必被如来识破,而结果也是死路一条。明知此去必死,仍去之,不合情理。而且在地府,当地藏告知让去找如来时,六耳仍与悟空“一齐嚷道:‘说得是!说得是!我和你西天佛祖之前折辩去!’”言语兴奋,丝毫没有明知将死,天命难为的悲凉。这无疑是书中的重大矛盾,更是一大纰漏!但从另一角度,结合更多的剧情及宗教视角却可发现,这看似的纰漏实际上是老施的重大伏笔。六耳“知前后”的能力,不可能会令其如此兴奋地跑去西天赴死,但他却去了。原因只能有两种:一、“知前后”是如来胡诌;二、六耳知道自己不会死。在整个《西游记》中,如来的地位是至高无上的,他是佛家诸仙的老师,从来以师长教诲他人的形象出现。因此,若如来真的为人师表,根本不需要讹人六耳能“知前后”。因此,六耳敢去西天赴死的原因只有一个,就是死的一定不会是他。那死的是谁,无非悟空!
其次,在如来道出六耳身份后,六耳“胆战心惊,急纵身,跳起来就走”。作为“能察理”、“万物皆明”的六耳,应当知道满座环绕的是一群道貌岸然从不轻易杀生的佛众,哪怕是悟空想杀他,慈悲为怀的佛祖如来也理当阻挠。他虽罪,却不致死。何必“胆战心惊”,后如来说自己来擒时又何必“毛骨悚然”。而即便如来将矛头直指六耳,六耳已是瓮中之鳖,与悟空有着相同大能且与悟空秉性相同、刚愎自用的六耳,由于并未与如来有交手之机,不识如来大能,也会仗着自己艺高而胆大,也不应“胆战心惊”、“毛骨悚然”。也只有悟空,曾与如来交锋,却未能逃出五指山,饱受如来欺凌,在面对如来矛头之时,才会如此恐惧。因此,如来当时必定向悟空透露杀意,悟空才会“胆战心惊”、“毛骨悚然”,并被众人当作六耳围捕。
第三,败者在如来钵盂下“见了本象”,胜者“忍不住,抡起铁棒,劈头一下打死,至今绝此一种”。言下之意,看似是六耳猕猴因此绝种。但是猕猴还是有的。而且如来口中的“不入十类之种”之四猴中的猿猴、马猴(山魈)也都存于世。世上真正没有的,是“石猴”——悟空也!这句话其实已经明示,被一棒打死以致“绝此一种”的,是明灵石猴孙悟空!
参照“如来谋杀悟空,并令六耳取代之”的结论,也使得《西游记》中的细节变得更为合理。
细节一,六耳在技能上与悟空可谓完全相同。悟空师从菩提祖师(下简称“菩提”),方才学得了七十二变、筋斗云。六耳不像悟空作为“明灵石猴”,能“通变化,识天时,知地利”,是天生的高智商。从如来对他的描述来看,他的天赋更多地侧重于情商。在没有良师的情况下,根本不可能短期成为高手。从七十二变、筋斗云这些技艺的来源与修行艰难程度来看,六耳必然师从佛教,并且有着与菩提实力相当的老师。这样的人,纵观《西游记》,唯如来而。
细节二,以真假美猴王桥段为分水岭,可以看出悟空对唐僧的尊重显著提高。之前,悟空经常忤逆唐僧,对人类开杀戒,挑起额外事端。之后则变乖很多,虽猢狲性子难改,但却做事益发稳重,更具责任感。但从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视角来看,连受足禁五百年都不足以改变的悟空,绝不会因为六耳的出现,改变“西天取经只是不得以为之”的人生观。因此也可断言,前后的悟空,是两个不同的猴子。
细节三,悟空与六耳来到西天之前,曾往地府寻求分辨。地府能“朝鉴善恶,察听贤愚”的谛听伏地须臾之后,告知“怪虽有名,但不可当面说破,又不能力助擒他。”须知,六耳虽然神通,但也仅仅能与悟空打平。加上此时地府阴军聚集,降伏六耳不在话下。因此,在地藏追问之际,谛听的“妖精发恶……致令阴府不安”之言,完全是搪塞之辞。真正无法供出六耳的原因在于,六耳有着如来——这一较之悟空更为强硬的后台。该后台强硬到连谛听也只能违背真相,打出诳语。在谛听道出“佛法无边”之际,地藏也“早已省悟”。老施在这里使用的“省悟”二字,若仅仅指地藏了解谛听之意为“如来能辩真假悟空,并降伏六耳”,那么在语气上,未免太过强烈,不符合正常的用语习惯。但若是指了解到谛听的“如来势大无边,此事绝不是我等可以插手干预”之善意提醒的话,则恰如其分。
细节四,《西游记》第五十八回中,慈悲为怀的如来在看见所谓“六耳”被所谓“悟空”一棒打死时,只是合并双手,道了句:“善哉,善哉!”。须知,以如来的本领,想在悟空手中救下六耳是何等容易。这“六耳”仍被打死,只能说明,令其死是如来本意。六耳之过,无非略伤唐僧,与悟空交战,为唐僧西行制造麻烦,相对于悟空当年连续大闹龙宫、地府、天宫而言,简直是小儿游戏。因此我们不难隐约发现,这“六耳”与如来之间,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。但纵观全书,六耳登场的戏份仅止于此,与如来矛盾何来,不禁引人深思。但如来与悟空之间的矛盾,经分析,确实可以存在。而这矛盾,也正是如来对悟空痛下杀手的动机。
本作者认为,如来行为之动机源于宗教疆域之争。
所谓宗教疆域是指信仰普及的范围。例如现在的基督教,主要盛行于西欧、北美。其中又分主要分布于日耳曼语区的新教、主要分布于拉丁语区的天主教与分布于西里尔区的东正教。再如伊斯兰教主要盛行于中东、中亚,佛教盛行于东亚、南亚。宗教在我国则是百家争鸣。在作者家中就并立着新教徒与佛教徒,当然也有信仰共产主义的无神论者。这种宗教普及的区域范围,就是所谓宗教疆域。
唐代,在经历了三国、东晋十六国、南北朝生灵涂炭的战争之后,使得倡导人能生死轮回、善恶皆因果有报的佛教,在中国有了一璧江山。但此教是在南朝梁武帝时,由达摩传入,根基相比于道教尚浅。由达摩传入的佛教是经由南印度、斯里兰卡、东南亚传入中国的小乘佛教,很多真义与印度的大乘佛教不同。例如大乘佛教宣扬“大慈大悲,普度众生”,而小乘佛教则只强调“自我解脱”。因此,从社会学角度,大乘佛教较之小乘佛教更为崇高。但也因此,大乘佛教虽然也进入中国,但市场不大。唐僧希望通过西天取经,弘扬大乘佛教,普度众生,而不是仅仅解脱自我。
《西游记》从内容上,大致可以分为天宫篇与取经篇。从天宫篇的故事中可以看出,当时的天宫仍由道家诸仙控制。许多天宫要将都是在《封神演义》中登场的阐、截两教的人物,多数也是因封神而任职天宫。作者认为,这实际上暗示着当时的中国仍以道教为主的宗教状态。
天宫篇中的悟空,实际是以天宫入侵者的身份出现的。他师从菩提,能大闹天宫,十万天兵天将对其束手无策。作者认为,实际暗示着小乘佛教进入中国,正逐步颠覆道教在中国的统治地位。须知,来中国传播小乘佛教的达摩,全名就是菩提达摩(梵文:बोधिधर्म、英文:Bodhidharma)。从名字上不难发现,菩提即达摩。
而如来居于西天——即印度,则代表了大乘佛教。他与菩提曾在《封神演义》中登场。彼作中分别称之为接引道人与准提道人,是鲲鹏老祖的门徒,与作为鸿钧老祖门徒太上老君、元始天尊、通天教主处于同一级别。在封神大战时,厚颜无耻地为战胜者扩大战果,战后伺机收走了中原三千红尘,乃立西方教,也就是佛教。元始天尊门下的文殊、普贤、慈航都入了接引道人门下,慈航就是观音菩萨。接引道人与准提道人被称之为西方教二教主,一教存在两个教主,无疑指佛教存在派阀上的分流,而大、小乘佛教的分流正是佛教上最根本的派阀区分。
再看《西游记》天宫篇。在《封神演义》中遇到通天教主发难,方才屑于动手的太上老君,在《西游记》中却是个只懂生火炼丹的老头。面对师侄级别的悟空,只能在杨戬与之打平时,暗中偷袭得手。而与之级别相同的如来,却能轻易将悟空降伏。本作者认为,这暗示着道教虽仍居主导,但却外强中干。宗教变迁的历史也的确证明了这一事实。
连起来看,《西游记》所记载的,与其说是游历大唐西域的奇闻,到不如说是当时中国的宗教之争。在《西游记》天宫篇之后,也即菩提在中原传播了小乘佛教之后,如来认为,菩提的小乘佛教与大乘佛教真义相悖,应当由大乘佛教取而代之。故而引出了《西游记》取经篇,引出了大乘佛教历经坎坷取代小乘佛教的故事。而这里传播媒介就是唐僧,这个如来的二弟子——金蝉子的转世。
而要将大乘佛教引入中国,必然要借用小乘佛教既有
的势力。悟空作为小乘佛教教主菩提的门徒,自然而然扮演着小乘佛教势力的角色。也就是那个被借用的人。他被如来降伏后,被如来安排来保护唐僧取经,向中土传播大乘佛教。当发现小乘佛教这个利用品已经失去价值,或者用之并不完全遂意时,便被一脚踢开。悟空在真假美猴王桥段之前,与唐僧的曾爆发过的种种矛盾,作者认为,正暗示着如来与菩提之间的间隙,也是暗示着大、小乘佛教之间的间隙。
想来若不是准备不够充分,天宫篇之后,便应无悟空。六耳——这一如来嫡传打手的出现,为悟空——这一外样打手的死亡提供了充要条件。正如大乘佛教势力壮大后,就开始像排挤异教一样压制小乘佛教。这种压制在无形中渐渐展开,表面来看不起一丝波纹。小乘佛教在没有剧变的情况下,就被大乘佛教悄然取代。正如如来无声无息地将悟空与六耳调包,丝毫不让人察觉,瞒过了唐僧师徒、沿途妖孽、观音等佛众,甚至还有《西游记》历年的读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