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5-12-15 星期一
探狱(叶剑秋)
发布时间:2009-08-31
 
 
她抱着孩子,两岁的男孩儿,长相酷似他那有点傻气的父亲。
“叶律师,我可以见见他吗?”她急切的走过来,孩子在他怀里拼命地扭动,帽檐儿垂下来挡住了他的眼睛。
 “判决之前,家属是不能够单独与被告人见面的。”我解释,看着她焦虑的目光。她几乎要抱不住孩子了。
她太瘦小了,孩子却长得很壮实。
她没有再说什么,但是却更紧的抱住孩子,慢慢的蹲下去,颓然坐到排凳上。
男孩儿不住地挣扎,她把他放到地上,孩子怯怯的环顾四周,偎在母亲的身边,手里捏着一小片饼干啃着,小拳头上满是湿湿的唾沫。
“真像他的爸爸!”我说。
她的嘴角仿佛牵出一丝笑意,盯着孩子,她轻轻的,象是说给自已听,“孩子有半年没有见过他爸爸了,都不认识了快!”
“这么老远,你一个人抱着孩子过来,太辛苦了”,我说。
孩子毕竟是好动的,他蹒跚着离开妈妈,向大厅中央走去,却一个踉跄扑在地上。
我忙要去扶,她却用力拉住了我的手,“让他自已起来”,她说。
她的手劲真大。她坐在那里,动都没动,仿佛那不是她的孩子。
孩子果然自已爬了起来,不一会儿就在厅里四处跑动,跑的很好。
“名字取了吗?”我问。
她点头,说:“叫从新,从前的从,新旧的新,就是从头开始,重新做人的意思。是他爷爷取得。他爸爸还不知道。”
“叶律师,他真要判十年以上吗?”她突然转头盯着我,象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和勇气,才把憋在肚子里的话吐出来。
我骤然想起在看守所会见孩子的父亲,这个让人不免同情和可怜的被告人,他叫我转达的话,“叶律师,你告诉我老婆,叫他不要等我,找个人改嫁。恐怕要判个十几年的,她等不了的。孩子是我柯家的,我爹妈要肯,叫她把孩子留下给我爹妈养,我爹妈要不答应,孩子她先养着,出来后我去领回来。”
“他要你别等他”我没有正面回答。
她的眼泪马上就下来了,捂住脸偷泣。
男孩儿蹲在地上,象是在抠什么东西,仔仔细细的。
走廊尽头,几个法警走来走去。
羁押室的门紧闭。看不到被告人被关押的身影。
法官们还在合议。听不见他们争论的声音。
冬日午后的阳光静静的流淌在法院的审判大厅内,却没有一丝暖意。
我募的站起来,“你等等,我去试试”。我拍拍她的肩,快步走向羁押室。
……
跟法警交涉的结果,是他们被我说服了,同意让孩子的妈妈领着孩子进去看看孩子的父亲——身负重刑,面临严惩的被告人。
时间规定五分钟。这已经是法外开恩了。
我兴奋万分,比案子胜诉还要高兴。我跑过去说,快快,抱孩子去看他爸爸。
她愣了几秒钟,一下灵醒过来,三两步跨过去抱起孩子,跟在我身后,疾步的奔向羁押室。
法警打开锁,铁门咣的一声开启,一股难闻的臭味扑面而来。
我屏住了一下气息,跟着法警走进去。
笼里一排坐着二十来名待审的被告人,一样的发式,一样的囚服,一样诧异的目光齐齐投来,一瞬间,我竟辨认不出哪个是我的当事人。
“哪个是柯长升,站起来!”法警冲这帮人喊。
就看到他,在中间的位置上站起来,迟迟疑疑的走出来。
也就看到她,从我身边走过去,缓缓的,仍旧是抱着男孩儿,走到他的跟前去。
两个人,是三个人,隔着一道铁栅栏,面对面,终于站到了一起。
“叫爸爸”,她抓住孩子的小手,伸进铁门,伸进他的手心里。
挤在门口的法警,关在笼内男人们,全都沉默着,沉默着注视着这一幕。
他,柯长升,把孩子的手紧贴到脸上,头低垂着,没有看任何人,只是无言。
我退了出来,悄无声息的。
我听到孩子突然不安地哭了起来,尖锐的声音骤然划破宁静的午后的审判大厅。
合议室的门,就在这个时候,霍然打开。
书记员、审判长、人民陪审员,军队似的,一列走出来,没有任何表情。
站在大厅门外等候的人群立刻骚动了起来,一窝蜂拥入法庭。
我走回我的辩护席,没有再看见她和孩子的身影。
我想,让孩子的父亲见上孩子一面,或者说,让孩子见上他父亲一面,尽管是这不争气的父亲,也已经了了她的心愿,作母亲、作妻子的心愿。
她会等十年吗?法官们已经在宣布带被告人入庭了,我突然想。
不过,这已经是案件以外的问题了,我这样告诉自己。